《夜晚的潛水艇》是陳春成創作的短篇小說集,這位90后福建作家的首部作品集出版于2020年,其中收錄的《竹峰寺》一篇寫得真好。能看出作者擁有深厚的古典詩詞功底,行文措辭松快而不乏雅致講究,但更令人驚嘆的是他對文字秩序編排的天賦。讀著讀著,我不禁想起明朝文人張岱說少年時寫作,靈感來時就像隨手從天空和造化中扯下一大片綢緞般的文字。很多事情一旦涉及天賦,就顯得不那么科學,也難以效仿了。
在當下這個時代,純粹的文本閱讀并能從中獲得快樂,這種體驗對我來說已經變得越來越難得。眼看著手機里無盡的信息更新讓我的閱讀習慣日益碎片化,某種渙散和零碎的閱讀方式正在成為常態。正因如此,一篇好文章的出現才顯得格外珍貴。
于是,那晚我在朋友圈發了條老干部式的感慨:這是近年來讀到過最好的文字,直讓我看到半夜——“最好”這個詞本身就帶著狹隘的個人主義色彩,但所有關于文字感受的標準,幾乎都源于個人體驗。就像幾乎所有的美食評價都來自個人偏好,所以我覺得這些文字好,對我自己而言,這完全合情合理。
小說情節很簡單:一個年輕人到山間一座名叫竹峰寺的古老荒敗的寺廟小住。在那里沒什么具體事情可做,整天就是睡覺,睡醒后精力充沛卻又百無聊賴,于是胡思亂想,和和尚們聊天,直到無話可聊。最后通過查閱竹峰寺的歷史,結合自己藏東西的習慣,他發現了寺中當年被人藏起的一塊珍貴石碑。然而,他并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發現,只是把自己的一個秘密——一把鑰匙,也放在了石碑旁邊,讓它們繼續一起被隱藏。
我們總是習慣在小說中的某個物件上尋找隱喻,試圖解讀作者想要表達什么,這其實是個糟糕的習慣。就像莫奈曾驚訝于評論家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作品。錢鐘書說得精準而刻薄——有一類哲學家,其實是研究哲學家的,所以他們的準確稱號應該是“哲學家學家”,但事實上,所有的追溯和思考,都已經離創作者的本意很遠了。
我仍在思索這塊石碑到底象征著什么:是過去?是祭奠?還是老子所說的無為而治?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唯一接近的形容詞就是文字里透出的那種氣質——疏離感。這個詞似乎已經被用濫了,就像人們評價八大山人畫的鳥,總是白眼向天,一派疏離的樣子,但給人的感覺卻很高級。
我在小區路口一個每天都會遇到的智障者眼中發現過這種疏離感。他明明看著我,眼神溫厚淳良,不帶絲毫人間的攻擊性,但同時你又能明確感覺到他并沒有真正在看你,至少你的影像無法在他瞳孔中形成一個具體的、既定的、連你自己都認可的那種形象。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很古典。就像你在廣場上希望自己一箭射中標靶,在滿場喝彩聲中卻無人知道是你射中的,于是你周身浮泛出一種隱忍的快樂。
好吧,就算隱喻不在石碑上,可那把無用的鑰匙又是怎么回事?
小說中最精彩的有兩個片段:一個是當年竹峰寺香火最盛時,廟里要擺宴席,大廚擬的菜單中需要新鮮芍藥作為食材,而本地難以獲得。和尚去請示方丈怎么辦?方丈只說:“沒有啊……沒有就種嘛……”于是他們就開始種,最后竟種成了當地一景。另一段是描寫陳元常書寫這塊著名的《蛺蝶碑》的過程,頗為奇妙,容我摘錄如下:
“這天暮春午后,花氣熏人,陳元常又在寺中閑逛。照例看過了偏殿的壁畫,聽了會兒枝頭的鶯囀,摸了摸打呵欠的小和尚的頭,他到一處石階邊坐下。對著庭院中融融春光,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一只翅上有碧藍斑點的蝴蝶飛過他眼前。那個午后他想了什么呢?幾百年前的少年心緒,沒人知道。我猜想,他是在找一個平衡點,在莊嚴和美麗之間找到最恰當的位置,然后等待圣境降臨筆端。蝴蝶飛過。陳元常意態忽忽,迷了魂似的,就跟了那只蝴蝶走。那天天氣晴暖,鶯啼切切。蝴蝶飛進大雄寶殿,他也邁進去。午后殿中無人,香煙裊裊,佛也半瞇著眼。陳元常見那蝴蝶在香燭垂幔間忽上忽下地飛,飛繞了幾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驚,呆立當場,《覆船山房隨筆》里寫,陳元常‘見彩蝶落于佛頭,乃大悟,急索筆硯,閉門書經,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諸僧視其所書,筆墨神妙,空靈蘊藉,似與佛理相合。尤以《藥草喻》一品,神光涌動,超邁出塵。’蝴蝶輕盈地落在大佛頭頂,是何等光景?難以想象。宗教的莊穆和生命的華美,于剎那間,相互契合,彼此輝映,想來是極其動人。陳元常被那個瞬間擊中,找到了他的平衡點,得于心而應于手,于是奇跡在紙上飄然而至。”
這段文字極為精妙。和馬爾克斯一樣,作者在小說中描寫了大量感受。按理說,感受是散文家慣用的手法,有時連作者自己都說不清這些莫名感受的來由,需要批評家來指點迷津。而小說本應靠情節推動,你看現在的網絡小說,30頁的情節就跌宕起伏得足以拍成300集電視劇,讀者被情節裹挾著不由自主地往下讀。
而純粹感受性的文字其實對讀者并不太友好,稍一分神,一個電話,甚至一條微信提示音,就會讓你輕易脫離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閱讀疆域,那些閱讀快感之類的體驗頓時與你再無關系。運氣好的話,整個下午都沒人打擾,你就能深深陷入作者的頻道,和他一起看陽光下油亮的樹葉、天邊裁剪云朵的風、振翅的金龜子等等。
每個寫作者都會試圖營造一個類似“空間戒指”般的場域,把讀者的注意力強行按在其中產生共鳴。我想說的是,這位90后作者的語言,在保持中文閱讀快感的同時,還有一種仿佛來自叢林的魔力。當年就有人描述過馬爾克斯語言中的這種魔力,聽起來就像希特勒的貼身醫生說他藍灰色眼睛里蘊含的那種神秘魔幻力量一樣不靠譜。
但這畢竟是中文寫作,我可以毫無障礙地閱讀、被感染,然后覺得似乎很深刻,又什么都不想多說的那種深刻——這種狀態幾乎接近于道家理念了:以天賦和際遇為引,繼而虔誠修煉,在某個山洞里打坐多年,直到不露痕跡、不修邊幅為止。到最后,你可能會認為西門慶和龐貝古城居民的生活哲學才是人間真諦:當下才最重要,明天會怎樣誰知道?所以不重要。地球爆炸、停水停電、買煙沒錢、女友變心、AI覺醒……說到底,“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才具有更強的包容性。所以順其自然,隨遇而安。聽上去特別適合我。
如果說孔慶東的文字給人單純的閱讀快感,松脆得像在嚼一塊炒米糖,那么陳春成的文字就是絲滑的巧克力,或者是500年前米開朗基羅鐘愛的美麗姑娘肩頭那條將落未落的絲帶——雖然我知道這個比喻可能會讓人產生不太衛生的聯想,但作者在文字中營造出的那種淡淡的憂傷(請原諒,這個形容詞確實有些惡俗)、明確的疏離、疏離后的空靈,以及倦怠的不爭,基本已經接近中國古典詩詞的最高境界:高貴的消極。
我格外喜歡這種消極后的空靈,迷人而致命。文字本身能夠帶給閱讀者這樣的體驗,只能說是讀者的幸運。
正因如此,我決定再多讀幾遍,好好吸收其中的養分。說不定我也能寫出臨海城的某些山峰、某個洞穴、某座寺廟,嗯,還有某間道觀。當然,也可能再讀幾遍后,我會因為自己文字的淺薄堆砌而羞愧難安、難以提筆,就像當年讀馬爾克斯的作品時一樣。
好在過不了多久就會忘記這種感受,于是又能繼續勇敢地寫作,保持謙卑而堅持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