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墻上,就掛著兩幅書法。一幅是族親治洲伯題贈的“寄閑齋”,這是我為自己想的第一個齋號,大約取自十年前,坐那兒寫成的文章,有時會在末尾加上“某年某月,于寄閑齋燈下”。另一幅,單書一個“緣”字,落款中有我的姓名,且附了“小友”這一尾綴,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人喚作“小友”。如此稱呼我的人,就是春暉先生,那一年,先生70歲,我23歲。
而我在更小一點的年紀,就已經知道春暉先生,臨海的街面上,有不少他所題的招牌字。那時候,我還只是書法的門外漢,但先生的字,往往俊秀,逸氣撲面而來,好認、好看,耐看,實在令人不能忘記而樂意琢磨!先生落款,通常就寫“春暉”二字,因而圈外人大多不知他本姓為何。想起我與先生初見,身邊的朋友們爭相喊著“項老師”,我還在好奇誰是“項老師”,人緣竟這樣好!待他鋪紙揮毫——春、暉,哦!項春暉老師!“原來您就是春暉——哦不,項老師!”恰好也在現場的、我的作家同事盧俊先生,順勢就把我推介了出去,實際上就是幫我向項老師索一幅墨寶。鶴發童顏的項老師親切應允,并主動問我要寫些什么。當時,我正擔任單位旅游節目的編導,為了紀念這場旅途中的相逢,遂以孟浩然的詩句“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作答。項老師從口袋中掏出證件卡,用其裁得一張四尺斗方,而后欣然命筆。那是在桃渚石柱峰下的民宿里,時值乙未初秋。
就這樣和項老師相識了!我到現在都一直這樣稱他,他是有許多技藝和思想上的見識值得吾儕學習的。當然,要向新朋友們介紹他時,我會用“項先生”,臨海方言里的先生不唯獨指性別,也每每表示敬重,或還有點普通話中“某某老”的意思。
項老師也有要用到“先生”來稱的人,比如“萬先生”,即《臺學源流述要》的著者萬德懿。萬先生原系安吉孝豐人,中年后客居臨海,在今三臺坊26號的小院里安了家,直至終老。他頗有學養,主業律師之外又富收藏,是臨海歷史上最早公開教授書法課的老師之一,項老師與他的緣分便在此。在項老師的回憶里,萬先生風度極好,個子高,著裝講究,常穿一件黃色風衣、戴一頂禮帽。這是項老師十六七歲時的記憶,不再多了。誠然,項老師科班學習書法,是比較早的。
凡熟稔于某項技藝的人,都會有鮮明的“行業”模樣,項老師寫書法時的狀態,就很符合我們對“書家”的想象與認知。清瘦的他早就有一頭晶亮的銀發,現在連“壽眉”也漸漸白出來。慣常的四尺對開宣拿紙鎮一壓,項老師站定提筆、微微俯身——他腰板與腳步尚穩實,除寫小字,大概都不用坐著。連寫一兩小時的春聯,亦如此。
看戲去,唱的人熱情,聽的人激動;看寫字,揮筆者恣意,圍觀者暢快!寫字時,總要有點迅疾的跌宕,才具吸引力!“拗柴”“折枝”,太造作了。且看項老師,濃墨飽蘸,馳之、涌之,便到墨涸,枯藤如索,猶墜千斤!頓挫間,還仿佛有酒勁傾灑,怎不引人拍手叫好?什么樣規格的紙、什么樣的紙性、什么樣的筆墨、什么樣的內容……這些都不要緊,項老師作品的布局,往往隨形而佳,抱柱長聯也不會揀字湊成,卻原來,他并不是專職的“書家”,是了,“書家”哪有專職的?項老師有很扎實的美術功底,得過名畫家的教授,年輕時又經營過包裝印刷廠,紙面上美的名堂,他太清楚了。
我頗不能忘記項老師寫的幾幅行草,筆墨淋漓而豪逸。他初學顏楷、曹隸,后來研習“二王”,坐在冷板凳上下足了苦功。若只用一個詞來形容項老師的書作,很難,我到底也還是“晚學外行”,但想起他那“老臨海”的儒雅,想起他仍舊中氣十足的談吐,于是,便有了“雄秀”。雄秀,也是臨海城顯著的氣質。
搞文藝的人,對待生活怎么樣,作品也就是怎么樣,差不離。項老師每日過得細膩而灑脫,經歷的人和事,看得真,也看得淡,筆墨燥不起來。
哦對,項老師還懂格律,會寫近體詩,因此他的書作并不只是抄錄別人的詩文。當然,項老師一直講自己“并非詩人”,大約古早的、嚴苛的程式與他興來拈筆、旨在天趣的創作觀不甚相配,但他的“詩興”總在生長,娛己娛人者不少。
有次,我們一道去括蒼黃石坦采風歸來,路過水庫征遷后的里程村,項老師生了一點感懷,寫下一首七絕:初夏枇杷恰半黃,游人絡繹滿籃裝。為尋莊主不知處,道是移民去遠方。村子里有沒有他的故舊,我沒有問,但以他極好的人緣,在小城隨處碰到一位熟人,并不會使我們感到驚訝。還有一回,我們到尤溪龍門看恐龍園,項老師信意吟來:“仿佛倒回千萬年,吼聲零亂鬧山前。最憐詩友童心在,攀上龍身當馬鞭!蔽覀冸S他打趣完那位玩耍的女詩友,轉頭也不禁“對號入座”,認為項老師就是在寫自己——他才是一行中最有童心的。
光陰荏苒,富有童心的項老師今年已邁80虛歲了,開始經常對我這90后戲稱自己是80后。在那些時候,我感覺項老師確鑿的年輕著,甚至認為那樣一位晚睡晚起的“老頑童”擁有比我輩更開張的活力與激情,但項老師,是服老的,他只是不怕老,他和我們聚餐,多要喝酒,那白酒小盅,一口一口“偷偷”喝著、加著,不讓我們察覺、不讓我們阻攔,任那一二兩“釣詩湯”啜落肚,再把三五分醉意分與滿座。
項老師在人前總是夸我、抬愛于我,言辭溢美,常常令我羞愧難當,惟一句,我愿長久受著而自得,如是道:“我是可以同楊凱喝酒的人!”充滿俠義的愛護,消弭了近半個世紀所差的身份與閱歷的隔閡。
我真是和項老師一起喝過許多場酒,最遠的,到了祖國北部邊陲烏蘭察布,那是我大學同窗摯友樊瑞的家鄉。他新婚之時,我撰了一首藏頭詩請項老師大筆書就,寄奉遙祝,誰曾想,我們三人間的緣分會遠不止此。卻原來,項老師伉儷好遠游避暑,又恰在烏蘭察布置有一處別業,還偏巧與樊瑞的家一街比鄰!這相距千里的緣分怎不教人感嘆?
所以,癸卯盛夏,我和項老師相繼踏上塞北邊城。他見證了我與樊瑞畢業時訂下的“十年之約”,樊瑞亦和項老師成了忘年之好。那一日,在項老師的內蒙古家中,我與樊瑞共同經歷的星沙雪、草原風,都在他筆下化作“南北情”深深凝聚。那一日,我和我的“忘年交”“海涯交”相伴左右,時空皆不能阻隔情誼生發——我,實在是很幸運而幸福的!
不知道許多年前,項老師面對諸如周滄米、劉乙秀等長者,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經師易得,人師難求,他應該也是睜大炯炯的雙眼,打開赤誠的心扉,也或許,他只是靜靜地聽,像此刻的我一樣,默默感知他不曾體會的一切得失與悲欣,與一些或早或晚要來的人生境遇提前握手。